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絕 望 中 的 希 望
鄭天琴
今天孩子們來酒店與我集合。我與他們約好12點在大廳相等。孩子們家沒有電話連絡。我半年前就連絡好,註明集合日期,時間地點,並且請他們回信,給我確認。共有七個孩子住在大竹,來東湖大酒店集合。大竹縣位於四川省北部,離重慶約200公里,車程約五小時。
十點,楊小蓮由黃老師帶來,小蓮父母都在江蘇工作,一年回家一趟。小蓮由祖母照顧,她每天中午走40分鐘回去吃中飯,因為沒錢買個熱水壺,如果有了熱水壺可以帶便當,就不必走路回家。我與小蓮通信頻繁。與孩子們通信,我得寄中國郵票給他們,因為郵資昂貴,他們負擔不起。她在信中熱情奔放,說她時時刻刻都想寫信給我,也想收到我的信。但礙於郵資昂貴,得等我回信後才能寫信給我。她還說她認識我之前毫無自信,是我給了她信心。她下定決心要脫除一身'土氣',在同學面前抬起頭來。孩子們有個美國阿姨,在同學中是挺有面子的。這群孩子在學校里是最貧窮的一群。這點海外關係的虛榮使他們抬起頭來,得到自信。原本這是膚淺的觀念,但是對於一個13歲,窮的連一個熱水壺都沒有的孩子,我不想糾正她的觀念。只要她在同學面前抬得起頭,再虛空的原因也不要刺破。
我抱抱小蓮,與黃老師握個手,請他們進房內坐。小蓮坐在椅子上羞澀的笑,雙手直在大腿上搓來搓去。看看我,尷尬苦笑的說: 平常好想念阿姨,現在見面了,又不知說些什麼? 這句話已經概括了一切的思念,拉近了一切的距離。
我說: 慢慢你就會想到說什麼。
陳傳東單槍匹馬來,他將讀高二了。我第一次見到陳傳東,嚇了一跳,因為他有斜視。嘴巴又有一點微張,還流一點口水,看起來有一點像智障。我心中很納悶,為什麼他能夠申請到獎學金:因為基金會只發給名列前茅的優秀學生。接下來與他聊了几句話後,我了解到他沒有問題,他就是長的這個樣子。
陳傳東一家六口人。父親原是煤礦工人。有一次下井挖媒,發生事故,身負重傷,失去大部份的勞動能力,不過現在還在支撐著。母親是農民,還要扶養年老的祖父祖母。傳東有一個妹妹。
傳東是個數學天才,他得了全縣數學比賽第一名。他酷愛數學,物理,化學,將來的志向是做一名國防科學家。我問他的眼睛怎麼了,他說: 就是近視嘛。
我說: 你確定嗎?
他說: 是啊!
我心中實在想告訴他,他有斜視,他知道不知道? 可是我又不好說。我伸出兩只手指頭,放在頭上,問他說: 這是多少?
他說: 二。
我問他: 你有沒有看過眼科醫生?有沒有戴眼鏡?
他說: 沒有,我從小到現在從沒有見過醫生。
我本身也有輕微的近視,平常看東西霧茫茫的。如果沒有眼鏡,心中非常不踏實。我了解近視的人沒有眼鏡的痛苦。
回美後,我念念不忘傳東,總覺得欠這孩子一副眼鏡。我問了個眼科醫生朋友,她說斜視小時候可矯正,十六歲已經太遲了。除非開刀,但是有危險。我想了几個法子,想隔著太平洋給傳東配副眼鏡。我不能寄錢去,人窮運氣更背,手上總留不住錢。他的家人總會適時生點重病什麼的,花了這錢。
我想到問几個朋友要几副舊眼鏡寄給傳東,度數由淺至深,總有一副能對上。其餘多餘的眼鏡,也能嘉惠傳東的朋友。就在這前後考量權衡之際,張果去大城市一遊的心願也像惡夢一樣繞著我,揮之不去。午夜夢迴總是想著欠這兩孩子一點什麼。欠傳東一副眼鏡,欠張果一個願望。想著想著,竟然促成這次旅行。
鄧婭由媽媽帶來,初識鄧婭是2000年10月。我與基金會去大陸考察孩童教育。訪問她時已是六點多了,我們在昏暗的教室裡。她告訴我她的夢想是做個作家。我們談了一些共同喜愛的作家。她16歲,就讀高一。8歲時,父親過世。母親帶著她回娘家與外公外婆過日子。父親生前是工人,沒有田種。母親幫人縫補衣服。外公是退休工人,有些退休金,日子雖苦,還能過。本來初中畢業不打算讀高中,高中一年2000塊 (250美元)就是外公一年的退休金。還好申請到基金會的獎學金。她害羞又活潑,滔滔不絕回答我的問題。半個鐘頭很快過去。我結束了談話,與她道別。出了教室,走了十几步路,她突然跑過來,緊緊抱住我的脖子,低聲啜泣。她對基金會的感謝,化在我身上。我的原則是?你不哭,我也不哭,你哭,我一定哭, 我抱著她說. 你就知道阿姨喜歡人抱,回去吧,我們寫信吧? 她說: 阿姨,您回來看我嗎? 絕無可能,我心中想,但是我如何告訴她呢? 很難,將來再說吧? 我敷衍她。沒想到九個月後我竟回來了。
彭輝由爸爸帶來。彭爸爸很年輕,細皮嫩肉,不像農夫。我問他做何職業,他說沒有工作。他送我一雙鞋墊,尺寸太大,是彭媽媽親手做的。我一輩子也不會用這玩藝,還是衷心感謝收下。他對我的道謝感到尷尬,支支吾吾說: 你對我兒子這麼好,供他讀書,還要帶他出去玩
黃永香也是由媽媽帶來的,去年初見她,穿了5件衣服。大襯衫套小襯衫,大T恤套小T恤外,沒有一件擋寒。她今年13歲,也是幼年喪父。
我資助的孩子中,有一半是單親家庭。環境衛生條件糟糕,營養不良,再加操勞過度,爹或娘三四十歲就死了。家裡少了個工作人口,農事收入減半。收入更加微薄。有點病痛,沒錢就醫或舉債就醫,如此惡性循環,一輩子就這樣窮的翻不過身。
若三餐無以為繼,遑論子女的教育。這群赤貧農民一家子年收入約三百美元,上初中要85美元一年。上高中得花上250美元一年。教育是奢侈的享受。許多孩子小學畢業就加入勞動賺錢。沒有教育,收入微薄,下一代正是這一代的翻版。世世代代重覆著一個同樣的惡夢。
基金會所資助的就是這群偏遠地區農民的子女。有了教育,將來才有脫貧的機會,連帶照顧父母的晚年,資助親戚鄉里。'教育'是這群人唯一的希望。
大竹也算個大縣。孩子們住在大竹附近的村莊,到大竹車程約兩小時。到了大竹縣城汽車總站,走路到酒店約半小時,坐計程車不過3元人民幣,但是家長和孩子都是徒步來。在攝氏33度的高溫下走半小時,我的心疼極了。我在信中再三強調所有費用我支付,連同孩子父母的交通費我都支付。但是他們這麼省錢,為我省錢,令我更是難受。
中午我請了大夥在酒店吃了便餐。還有兩個孩子未到,陳寶藍和張果。我希望孩子們三點半前能來齊,好趕上最後一班車:4點回重慶。展開為期五天的重慶之旅。我無法再住在此地最好的妓女窩一宿。下午的等待更是漫長。我前一晚沒睡好,但是不能去躺躺。家長們似乎沒事幹,也不走。黃老師告訴我學校待遇低薄,又經常發不出薪水,他已三個月沒領薪水。他一個月賺四百人民幣(50美元)勉強養活自己,遑論成家。今年25歲,畢業於師範學院數學系,學校師資匱乏,他一人身兼數學,化學,歷史的老師。一個班級90人。週末他喜歡帶學生去爬山,可是領導有意見,已經阻勸他數次,說責任太大。
他想去上海或北京求發展。有同學在那裡,一個月賺几千塊。他一直下不了決心,一來他熱愛教育,二來他怕出去闖,他是土生土長的大竹人,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鄉。我靜靜地聽他訴說,看著他呆在這個窮山惡水的鄉下,賺了份吃不飽,餓不死的薪水。現在他才25歲,還有熱忱,還有冒險的勇氣。十年後恐怕磨怠已盡。我鼓勵他,先利用暑假去看看,探探路子,不成九月開學就回來。
他說: 有時我真不想留後路,破斧沉舟,立死地而後生。
我說: 這就更好了。
他說: 唉!我就是太優柔寡斷。
我說: 水到渠成,時候到了,你會知道。
我與家長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,彭輝的爸爸告訴我彭輝很安靜,在家輕易不說話。永香在信上抱怨媽媽心情不好,經常遷怒於她。永香媽媽苦笑告訴我永香總是抱怨媽媽不愛她。這次她本來不能帶她來,田里忙。永香說哪有媽媽不帶孩子來。永香媽媽連四歲的兒子也帶來了,家里還有個十歲的老二。一個死了老公的農家女,帶了三個孩子,為掙口飯吃,心情能好嗎?今天這一趟,算是個休假吧。她回家時,我硬塞給她几十元車費,她推辭了一會兒,還是收下。她收下時眼神流露的羞愧令我慚愧,我本無意拿几十元羞辱她,但是我實在不想她花車費。她拉下老臉收下,確是有此必要,這几十塊恐怕是她賣菜几星期所得。
四點了,陳寶藍,張果畢竟沒來,我非常失望。我還得再住一宿,明天才去重慶。
我提議去附近的公園走走。公園緊鄰酒店,有一大片湖。我租條大船,有桌有椅,挺愜意的。船上還有麻將設備。女兒非常喜歡打麻將,記得上次玩麻將她才9歲,匆匆已過三年。當時可可(我的狗女兒)剛進門。過年時,我們三缺一,女兒堅持狗妹妹也上桌,湊人數。我與老公堅決反對指導狗打牌,可可的牌責無旁貸由女兒指導,甚至代打。三年後,香香的牌技退步的與可可一般,唯一強過可可之處是香香能數數兒,能認識几個中國字。孩子們非常驚訝'崇高'的鄭阿姨提議打麻將。我說打牌不是壞事,偶爾為之挺好。孩子們推說不會,不肯上桌。最後傳東與彭輝上場,黃老師負責划船,並遙控我與香香的出牌。四川麻將(或大竹麻將)沒有東西南北中發白,這倒便宜了香香少記得這七個字,條子,萬子,筒子都有數,難不倒她。一條是個問題,一個似鳥非鳥的圖案令她迷糊。彭輝與傳東輪流贏。我與香香一次也沒和。香香是牌藝不精,我是精神不濟。 清風徐來,船兒微微漂蕩,幸福之感油然而生。孩子們都很安靜,太安靜,他們互不相識,還羞澀的很。全船就是我和香香,頻呼吃吃碰碰,卻也不和。
吃過晚飯,我坐在大廳頻頻看遙遠的大鐵門,張果,陳寶藍還沒來。我多麼希望他們能來,尤其是張果。
去年初識張果,他才13歲。身高卻像個8歲的孩子。只到我胸口。他四歲喪父,母親務農。年收入約八百人民幣(約一百美元),獨立扶養四個孩子。
張果害羞,機靈。我一路訪問孩子過來,被他們平常住校,只有米飯就醬菜的貧苦狀況驚嚇的失魂沮喪,總覺得必須'拯救'他們,卻不知道如何著手。嘔心瀝血終於想出週末回家可以大吃豆腐,以補償營養的妙計。張果是第一個我施展妙計的孩子。
我說: 每星期回家,請媽媽做很多豆腐,補充營養?
他說: 可是,可是,我們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吃上豆腐
對於一個像我這樣養尊處優,不識人間疾苦的人,不異是迎頭一棒。
我怎麼蠢的像晉惠帝一樣,滿地餓殍時還問何不食肉糜?
我的愚蠢還沒到底呢。我問他家有沒有種黃豆,他說有。
我說: 沒有豆腐,吃黃豆也是一樣?
他為難的說: 可是,我們的黃豆要拿去賣?又是一棒子。
我說: 可不可以請媽媽留一點不要賣? 說完這句話,我的愚蠢終於到底了。
最後我問他的願望是什麼? 他說: 我想到外面玩玩. 我明白他指的外面---不是操場,不是田野---是大城市.也許是成都或是重慶. 最近的大城市(重慶),車程不過五小時。
我說: 這事應該不難實現. 我哄他,我敷衍他.這事恐怕在他上大學前不會實現.對許多人是易如反掌的事,對張果來說,是個夢.
回美後,我念念不忘張果謙卑的小心願,終於促成我再度回到中國,帶張果出去外面玩玩。圓了他的夢,也解了內疚的心結。我不知道為什麼內疚。為自己的富足內疚?為自己的圓滿內疚?為命運的不平內疚?
突然間我看到一個矮矮的婦人帶著一個矮小的孩子出現在鐵門外。我瞇著眼?不會吧?怎麼這麼小,九個月了,張果怎麼沒長大點? 我急急走出大廳,下了樓梯,是了,是張果。他咧著大嘴笑,我迎上前,摸摸他的頭。像去年十月我們第一次見面,卻沒有陌生感,像久沒見的姪子。張果母親告訴我沒有車回家了,我說今晚和張果擠一擠吧。我們一行人乘電梯上樓,這是孩子們第一次乘電梯,到了三樓,電梯門開了,孩子們魚貫從容出電梯。張果娘愣在電梯門口,電梯門關上,夾住張果娘,門又開了,大夥已走遠了几步,張果一回頭,看到娘站在電梯門口。被門碰碰開開,愣在那裡,手足無措。他氣急敗壞大聲說: 媽! 你站在那兒做什麼?你出來呀!。我急忙拉張果娘出來。小朋友已經笑成一團。張果娘傻呼呼也咧嘴笑。張果抿著嘴,一臉尷尬,娘沒乘過電梯,出了洋相,丟了他的臉。我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進了房間,我開了'浴室使用班'。我去年去過孩子們的家和學校,知道他們沒見過抽水馬桶。我仔細告訴孩子們如何使用馬桶。我說: 小朋友,這叫抽水馬桶,使用時一定要坐著,不可以蹲在上面。蹲在上面會發生兩種情形,第一,可能掉進去。第二,可能蹲壞了。阿姨要賠。你們剛開始可能不習慣,上不出來。不過,習慣成自然。男生上廁所時,若小號,坐板要掀起來,否則就弄髒了。 我又仔細示範如何使用淋浴與洗臉槽。我忘了告訴他們如何使用電視遙控。一會兒我去道晚安時,男生房,女生房,孩子們都在看電視。
陳寶藍大約8點到。她母親和舅舅帶她來。母親介紹了舅舅,加句說: 小藍的爸爸精神錯亂不能來. 我不知道接著說什麼才好。他們呆几分鐘就回去。臨行時,欲言又止,我說: 放心,我會照顧小藍. 她努力擠出謝字。
臨睡前,我探望張果母親。張女士今年45歲。長年在田里工作,風吹日晒,滿臉皺紋,皮膚乾燥黝黑,像60歲。除了瞳孔,依稀可看出45歲的精力。她嘮嘮敘說張果右腿如何摔斷,幾乎殘廢。張果營養不良,牙齒已經不結實。她一個人如何拉拔四個孩子。我靜靜的聽著,偶爾點點頭,鼓勵她說下去。我感謝她把我當成好友家人般的訴苦。除了靜聽之外,我找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話。最後她說張果如何盼望這次旅行,他興奮了几個月,她也非常期盼。
我問為什麼,她說,'我兒子高興,我也高興',這麼簡單的道理,為什麼我沒想到。
今天所有的父母離去時,都不卑不亢,沒有痛哭流涕謝我,令我如釋重負。他們不尷不尬,搓著手,欲言又止說謝謝,走了。我說?那裡,不謝,慢走,請放心孩子,我受不了激烈的感謝。
一晚無夢,不知是昨晚沒睡好,累壞了,還是孩子們已到齊,心安了。明早我們一行10人將上重慶玩五天,想到重慶混亂的交通,我這隻老母雞責任重大。(待續) |